唐宣宗下 (第1/2页)
六
古今之亡国者,有二轨焉,奸臣篡之,夷狄夺之也。而祸各有所自生。夷狄之夺,晋、宋是已。君昏、将懦、兵弱而无纪,则min虽帖然图安,乃至忠愤思起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则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编民积怨,盗贼繁兴,而后奸臣挟平寇之功,以钳服天下而奉己为主,汉、唐是也。张角起而汉裂,黄巢起而唐倾。而汉则有公孙举、张婴以先之,唐则有鸡山妖贼、浙东裘甫以先之。一动而戢,再动而嚣,三动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扑矣。
唐之立国,至宣宗二百余年,天下之乱屡矣,而民无有起而为盗者。大中六年,鸡山贼乃掠蓬、果、三川,言辞悖慢,民心之离,于是始矣。崔铉之言曰:“此皆陛下赤子,迫于饥寒。”当是时也,外无吐蕃、回纥之侵陵,内无河北、淮蔡、泽潞之叛乱,民无供亿军储、括兵远戍之苦,宣宗抑无宫室游观、纵欲敛怨之失,天下亦无水旱螽螟、千里赤地之灾,则问民之何以迫于饥寒而遽走险以自求斩艾乎?然则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谁耶?李行言、李君奭以得民而优擢,宜足以风厉廉隅而坊止贪浊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诈,治象愈饰,奸蔽愈滋,小节愈严,大贪愈纵,天子以综覈御大臣,大臣以综覈御有司,有司以综覈御百姓,而弄法饰非者骄以玩,朴愿自保者罹于凶,民安得不饥寒而攘臂以起哉!
小说载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温公亟取之登之于策,若有余美焉。自知治者观之,则皆亡国之符也。小昭而大聋,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兴不可制。一寇初起,翦灭之,一寇踵起,又翦灭之,至再至三而不可胜灭,乱人转徙于四方,消归无地,虽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摇而必不能定。宣宗役耳目,怀戈矛,入黠吏之囮,驱民以冻馁,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国之元气已尽,人垂死而六脉齐张,此其候矣。
七
韦澳者,以藏身自固为道者也,异于贪进病国、徼幸危身之鄙夫远矣,而不足以谋国。宣宗屏左右与商处置宦官之法,而澳曰:“与外廷议之,恐有太和之变,不若择其中有识者与之谋。”此其为术也甚陋,澳之识岂不足以知此之非策,而云尔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变,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训、郑注本无藉小人,舒元舆、贾皆贪庸为朝野所侧目,与宦官以机械相倾而不胜,其宜也,而岂宦官之终不可受治于外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尝诛李辅国矣,王守澄尝诛陈弘志矣,是以毒攻毒之说,前毒去而后毒更烈也。
盖宦官之乱国而胁君也,与外廷之小人异。小人诛则其党亦离,能诛小人者,即不必为君子,而亦惩小人之祸以反其为者也。若宦官则自为一类,而与外廷争盈虚衰王之数,其自为党也,一而已矣。勿论进而与谋,谋之必泄,祗以成乎祸乱;即令抒心尽力为我驱除,而诛彼者即欲行彼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听之,后起之祸,倍溢于前,又将何所藉以芟夷之哉?故曰其术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断以行法,诛不顺之奄孽,正纲维以自振也,岂患无其术哉?外廷非尽无人也,即如李文饶者,优游讽议而解诸道监军之兵柄,则使制此刑余也,优有余裕,而摧抑之以向于死。充位之大臣,则为白敏中、为令狐绹、怀禄固宠之鄙夫,既阴结内援,而不敢任诛锄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舆、王涯、贾之续耳。
盖其炫小明而矜小断,以纤芥之嫌疑,为转眄之刑赏。其以为慎**者,匹夫之吝也;其以为察吏治者,老妇之聪也。佞人亟进而端士离心,故仅一守正之韦澳,而唯计全身于事外。如使推诚待下,拔功业已著、才望可委之大臣,修法纪以饬中外。
乃下明诏,申太宗之禁制,废中尉之官;以神策之军授司马,革枢密之职;以机要之务归中书,夺其所本无,而授以埽除之常职。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异议,百姓莫不欣悦,藩镇莫不钦仰,一二怀奸之奄竖,何所挟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语,若大敌之对垒,力不能支,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习已成,则其党已固;夺之遽,则其怨必深;环左右者,皆其徒也,伏弑械以求逞,宣宗所重虑者,未为过也。夫恶,唯隐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乱贼惧,发其所匿而正名之,则恶泄而不能再兴矣。夫宪宗、敬宗之不保其躯命,岂尝斥而夺之使激而成之乎?
宪宗之弑,陈弘志虽伏辜而未正其恶;敬宗之弑,刘克明虽授首而未诛其党;内外交相匿,而后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胁。宣宗于此,正告中外,诘先君之贼,申污潴之讨,宣发其恶,显然于天下之耳目,则使有“今将”之心,抑知其无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图哉?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骈死于独柳,非外廷与谋而事机必败也。
乃宣宗之为君也,以非次为宦官所扳立,反以贻怨于社稷之臣,故怀私恩、忍重辱,隐而不能发露耳。是以韦澳迁延自免,而不能为之谋,知其荏苒者之有所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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