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症结 (第1/2页)
“经年身事各如萍,今日相逢泪满缨姜郎,我想你想的好苦啊!”
盛夏时分,姜星火在上海港口见到了李景隆。
姜星火笑容僵硬地接受了李景隆过于热切的拥抱,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整出了一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架势。
“先把部队安顿好吧,营房和各种物资都准备好了。”
税卒卫已经分批下乡了,而有了这些回归的远征军,手里有了武装力量,姜星火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前上海县令张守约经历了一轮迁转,如今已经荣升松江府知府,他从华亭县赶到了上海县亲自主持各种工作,很细心地把原先平叛部队当时驻扎的军营扩建了一轮,并且把米面粮油蔬菜水果毛巾被褥等各式物资都给安排齐全了,远征军在海上颠簸许久,现在下了船,能好好歇一歇。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
进了上海县衙的花厅,两人倒上茶水,姜星火面色一敛,目光沉静了下来。
“怎么?松江府的情况很坏?”李景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茶,问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道:“松江府的情况不算坏,但是从江南各府下乡的税卒卫反馈来看,其他府的情况有的很严重。”
“前两年进行了一轮摊役入亩,解决了老百姓的徭役负担,但归根结底,对于土地的很多问题还是没有一个深入的调查和解决。”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朱棣刚刚登上皇位,在统治基础非常不稳固的情况下能对徭役动刀,就已经是弥天大勇了,换别的皇帝,真就做不出来这种决策。
但前两年的情况,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土地本身的问题,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农业税收的问题,当时的大明中枢并没有能力解决。
可现在时移世易,不仅内外部基本稳定,而且能识字算数的税卒卫被大批地培训了出来,就有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客观条件。
实际上,洪武朝虽然在一开始借着扫清张士诚势力等名义,把江南士绅砍瓜切菜一般清理了一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十年过去了,江南士绅们不仅没有衰败,反而在老朱的屠刀砍完以后,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生长起来,并且长成了一片片茂密的竹林。
解决徭役问题,并不是对土地变法的最重要步骤,相反,只是第一步而已。
现在通过各地的反应,以及自己沿途的实际考察,姜星火汇总得到的情况是士绅对田土和人口的侵蚀,已经严重削弱了大明在此地的统治根基。
田土和人口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财富,如果没有田土和人口,那么大明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就相当于失去了燃油和动力,根本无法进行运转。
而税卒卫下乡,虽然没有全部调查清楚,可根据目前已经揭露出来的情况,就完成能够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
自耕农和佃农虽然没有了徭役的负担,但实际上的负担还是非常重,因为他们不仅要负担夏秋两税,而且还有各种朝廷并没有要求,但地方自己进行的临时摊派,除此以外,还有姜星火之前所说在税收中基层胥吏税官等人的敲诈勒索,这些累加起来,往往会导致家境贫寒的百姓鬻儿卖女不过现在这种情况要稍微好一点了,因为百姓还有做工这条出路。
随着江南纺织业的大发展,不仅有官营的手工工场区,民间也出现了自发的私营作坊,萌芽极大地发展的同时,也意味着对于纺织工人的需求增长了。
姜星火把一份报告文书抽出来,递给李景隆。
李景隆展开来看,却是朱勇的报告,这小子放弃了随父北征的大好前途,还真就塌下心来下乡了,而且文章虽然没啥辞藻可言,但起码语句通顺,能把话说清楚,这在现在武夫里,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文化水平了。
“岁征岁派亦既有常数矣,怎奈县中时时加派杂料,名色纷如,据称奉藩檄,然而诘问再三,根本无从究知。吏书神鬼其间,里长通为好利,巧者规免就减,愚者重征特困,使得乡间征敛无度,赋税繁苛,民间每遇加派,辄蹙额相告。
今之索费百端,有以灯物名之者、有以柴炭钱名之者、有以管饭钱名之者、有以募马钱名之者.加以里老之利害,而民闲不可言矣。
杂税则出人于之手,贫者无资以求于彼,则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市之,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弊也久矣!”
报告不长,但反映出来的问题却很严峻。
李景隆蹙眉道:“这样看来,府县所以不治,还是豪强胥吏之害。”
“是啊。”
姜星火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这种豪强胥吏联合起来,两头挤占正常资源的情况,现在不解决,以后必然会引发出难以遏制的动荡,必然会冲击到统治根基,若是再过二百年,这江南真就跟大明没关系了。”
姜星火说的是实话,到了明末,江南就是自成一体,甚至北京那边沦陷了,皇帝都自缢了,江南一整套政治经济文化体系,依旧能够自己搞个南明出来。
说白了,明末那时候的朝廷,在江南连税都收不上来,派人去收税被一顿痛打,打死了都管不了。
“那姜郎打算怎么办?”
这种情况,你让李景隆想办法,他肯定是没办法的,但不妨碍李景隆相信姜星火有办法。
实际上,姜星火确实是有办法的。
根据之前的思路,第一个是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占田,第二个是杜绝基层胥吏税官在税收过程中的上下其手。
而通过这段时间的实际调查,姜星火把这两点,针对具体情况,进行了拓展,拓展成解决税收问题的四点症结。
这些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的调整,经过姜星火的思考,已经付诸笔端,打算以此作为此次税收改制的根本方法,传达下去广而告之。
第一点,是里长和粮长制度。
这个制度比较复杂,需要简单追溯一下历史渊源。
简单来说,在大明建立后并未立即制定统一的基层组织框架,各地的乡里组织有的是从元朝延续下来的,也有的是重新组编或创立的,直到洪武十四年,老朱才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推行里甲制度,而此前从元代延续下来的乡村社会原有的基层组织,基本上都被整合到“里甲制”这个统一的制度框架中。
里甲的具体编制方法,是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十户轮流担任“里长”,以十年为一个固定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好,而其余的一百户则称为“甲首”,如果各里中有无力承担的年老、残疾、幼童、寡妇、外地寄居户等人,则称为畸零户。
此前便说过,在大明官方的基层制度上,其实是没有“乡、镇”这些概念的,这些都是自发形成的民间聚居区,在官方的标准里,只有“都”,所以在洪武二十四年第二次攒造黄册时,又规定组编里甲时应维护“都”这种原有的乡村区划的完整性,比如一都有六百户,将五百五十户编为五个“里”,剩下的五十户则分派于本“都”,附各里长名下带管当差,不许划拨别都人户补凑。
此外,在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福建等田赋数额较多的布政使司,大明还陆续建立了粮长制度,也就是负责税收时征粮的。
但这些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是里长还是粮长,现在都开始走样了。
就拿里长制度来说,一方面是逃户问题,因为税收繁苛,即便没有了徭役的压力,农人的压力极大减缓了,可依旧在灾年有大批逃户,这就导致了里甲寥落户口萧条的情况出现;另一方面是里长轮流做,可都是按照十年前的家庭收入情况来衡量的,到了十年后,可能轮到的人早已家道中落,一旦需要赔垫,那就是要闹到家徒四壁都赔不完、垫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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