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龟甲 (第2/2页)
曹端的心头,隐约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儒家学术界有一个公认的“秘密”。
那就是,谁都不敢保证,六经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
六经之所以权威,还得归功于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烧了大部分先秦藏书,后面又经过战乱,儒家的六经虽然也受损,但至少五经传了下来,相当于成了孤证,说啥就是啥,这也是儒家能始终掌握话语权的原因。
历史长,够权威,懂迎合,换你当皇帝你也选儒家。
当然了,虽然先秦流传下来的书籍不多,但还是有的,所以难免会跟六经里面的某些记载有冲突,可儒家关于历史的话语权还是牢不可破,这就是因为,其他孤本证明不了自己是不是伪造的,也证明不了自己记载的就是对的。
两个矛盾的记载,你凭啥说我就是错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时间都掌握了话语权,所以即便是有质疑的声音,也都被掩盖了下去。
曹端不确信姚广孝手里有没有什么能证明六经记载是错的的证据,但这话他没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变通的,眼见着沙漏时间要走完了,干脆来了次装傻充愣。
是的,辩经是可以装听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经地说道:“元代名臣郝经在《经史论》中有言:古无经史之分,孔子定六经,而经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经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书》史之辞也;《诗》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断也;《礼》《乐》经纬于其间矣,何有于异哉?”
“经即是史,史即是经。”
这就是在装傻混过一个回合,等对方主动戳破,借此多给自己争取一个回合的思考时间了。
不过曹端还是要脸的,他倒也没有强行去拿这个回合的主动权来反问一句,当然了,曹端也没什么可反问的就是。
姚广孝见对方装傻,微微一笑继续逼问道:“那到底是经在前还是史在前?”
曹端看着姚广孝咄咄逼人的样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确定,姚广孝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他这么自信,但有些关隘他没想明白,于是继续搪塞。
“朱子有云: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自然是先经后史。”
这里其实是朱熹治学的观点,只有先读经,在此基础上体验先王的意图,然后再读史书来知道古今兴衰,除此之外,就是说儒家的经义是根本,史书只是考查古今治乱安危、礼仪制度的辅助。
姚广孝此时干脆彻底摊牌。
“汝口口声声说《礼》乃是三纲五常之根源,三纲五常是天礼也是天理,那么想来《礼》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这《礼》,便没错吗?”
曹端心中一凛,知道再也搪塞不过去了,不过他趁着这两个回合的机会倒也思考完毕,连忙答道:“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术业,皆出于君师之掌故,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为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广孝的问题,他的意思是古人不会离开事情去讲道理,六经都是记录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艺和德行都聚集在这几本书上,所以肯定不会错。
姚广孝问:“《礼》为官史乎?”
曹端答:“六经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著作都是藏在王室与官府的,当然是官史。”
姚广孝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人著史,就会有文过饰非。”
鏖战五场的漫长辩论,终于到了最终结束的时候。
双方从“古今之辩”这个命题开始,姚广孝以“变通”为核心论点,而曹端则一开始就以《周礼》为核心进行反驳,坚持崇古不变。
姚广孝迁延到“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反驳“礼就是用来约束和划分人的”,姚广孝说刘邦、刘秀等人都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曹端反驳说“礼是天地、先祖、君师的本源,周礼和三纲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恒不变的”。
最后,姚广孝则通过一系列逼问,直接挑明了问曹端“记载和反映了三代历史的六经,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辩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来到了这里,如果是真的,那么曹端赢,说明礼就是天理,永恒不变,后人只能顺着发展;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姚广孝赢,六经都是假的你跟我说什么周礼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实上,只要【六经皆史】这个论点得到证明,那么理学的道统论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之前介绍过理学的道统论,是从先王一直延续到孟子,由中唐韩愈进行古文运动时提出,继而被北宋五子发扬光大。
那么,其实有个问题没说透,为啥要把儒家道统从先秦孟子直接跨过汉唐,跳到理学这里?
因为汉儒以来内法外儒宋儒觉得不纯,所以直接给开除儒籍了。
“我们宋儒的道统不从你们汉唐继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抬高到“亚圣”的原因。
但问题是,你们理学,可以把汉儒唐儒给开除儒籍,可如果道统这种东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师那里就是错的,你们能不能把三代君师都给开除儒籍啊?
不能,因为刚才说了,朱熹已经明确了孔子的地位低于三代君师,在道统传承顺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烂了,那可就真烂了。
而姚广孝这手最后的杀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来的。
【六经皆史】这个论点,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渐发挥了影响力,继而对理学造成了重创,这是有历史经验证明确实管用的招数。
因为一旦这个命题成立,就说明六经的本来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记官书,是有曲笔和文过饰非的,权威不够绝对。
权威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权威。
一开始【六经皆史】还认为六经是“信史”,或者说还是待“证而后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经动摇了理学道统,因为这在观念上将其与其他著作平等看待,抹杀了其神圣性,从而松动了六经高踞理学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后,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渐增多,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发起了“古史辨”运动,通过对六经所载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层累造成”的真相。
当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给出的【六经皆史】的论点,虽然超前,但如果无法证明,那么依旧不能动摇理学的道统。
可现在,姚广孝手里偏偏捏着能证明【六经皆史】的东西。
曹端并不清楚这点,他还在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承载天地之道、圣王之法。”
“六经虽为人著,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与后世史书,不可概一而论也。”
事实上,统治了汉儒的经学,从那时候起,经就不是一般的权威性文献,而是被看作记载古代圣人之法的经典,这个定义从这里就出来了,经不是一般的古典学术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渊源所在,自汉武帝时代,“六经之道”就是华夏封建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统意识形态,传统学术皆依附于经学,“六经载道”也成为历代经、史学家的共识。
这是绝对不容动摇的。
姚广孝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个.龟甲。
“龙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拿个药材上来干嘛?
“认得这里面的字吗?”
姚广孝手里的龟甲被递了过来,曹端在上午的日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思考姚广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实上,龙骨这味药材也仅仅是他听说过,曹端又不是做医生的,根本没见过几块龙骨,上面有字的更是听都没听过。
龟甲上镌刻着古朴的字迹,字体苍劲浑厚,但绝大部分内容有些难以辨认,不像现在的楷体,倒好似秦汉时期的篆书但也只是有一点点像,应该是上古时期的文字,这不禁让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认得。”曹端诚实地摇了摇头。
姚广孝提示道:“旁边用朱砂标点的四个字,可还能辨认?”
“王、人、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鸟形状的字)、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向左开刃的斧头的字)。”
姚广孝并没有任何意外,淡淡地说道:
“这四个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纣王墓。”
纣王墓?!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众多儒生更是激动不已。
大家都知道,纣王是个昏庸无比的暴君,但也只是听过传闻而已,现在居然从姚广孝口中听到了它的消息,所以众人都不禁为之震惊。
当然了,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只是知晓纣王之名,也知晓其大略事迹和为何而死,但墓葬地在何处却完全陌生,甚至从未听闻过它的存在,如今听到纣王这个暴君的墓竟然真的被挖了出来,难免有些激动。
没有人怀疑姚广孝话语的真实性,第一,从可能性上来讲,有比干墓,那么同时期的纣王也当然有可能墓,第二,这个话题很好验证,有没有真东西一看就知道,姚广孝没必要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但曹端看着手中的龟甲,全身却像是掉进了雪堆里一样,冷的刺骨。
他意识到了姚广孝,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无力阻止。
姚广孝接着解释道:“不过王人民我这四个字,却并非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第一个“王”字不用解释,甲骨文里的这个字,其实是“二”中间塞进去一个“大”,意思没变化。
但从第二个“人”字,姚广孝开始了解释。
“《春秋》有言,人即是夷,由于出土自纣王墓,这里的人,指的是就是奴隶,直到春秋时期二者才有所区别,被征服的异族百姓在臣服后为‘人’,未被征服的异族百姓依然是‘夷’。”
“民者,形似小鸟站立,实则是被刺瞎的一目,在三代之时乃是战俘的标志,商周之交,以敌囚为民时,乃盲其左目以为奴征。”
曹端看着那横目而带刺的字形,耳边听着姚广孝的话语,已经彻底明白,这场辩经,他输了。
因为对方拿出了证明六经记载历史有伪的实证,而且既然敢给自己,就说明实证绝非这一件,恐怕是有很多。
事实上,民与臣两个字,在三代之时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只不过臣是竖目,民是横目而带刺,古人以目为人体的极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头部,甚至全身。竖目表示俯首听命,人一埋着头,从侧面看去眼目是竖立的。横目则是抗命乎视,故古称‘横目之民’,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云‘民者盲也’。
这些道理,曹端在古籍中看过,只是没亲眼见过真的上古文字,加上这龟甲上刻画的有点抽象,年头久了也有些辨认不清,所以一时才没反应过来,如今听了姚广孝的讲解,倒是能确认对方没有胡吹。
因为这种有演变历史的基础字,字形是有可能找到古籍记载的,虽然没有具体形状,但脉络大致清晰;字义,得益于五经保存完好,含义也能从其中得到印证。
所以曹端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
“我者,《说文解字》中有云:施身自谓也,然而我这个字,其实是代表着施暴力于人之称谓,在三代之时,代表一件杀戮凶器,也就是锯斧。”
曹端看着那个被称为“我”的象形字,一把有柄有钩的锯斧,看起来像是用来行刑杀人和肢解牲口的凶器。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王拿着锯斧,杀戮着奴隶和战俘,维系着自己的统治。”
随着姚广孝的话音落下,现场顿时响起了蝉鸣一样的“嗡嗡”声,所有人都在讨论。
很多儒生,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这确实是纣王这个暴君能干出来的事情。
然而曹端、高逊志等人,却清楚无误地明白了姚广孝想表达的意思。
——三代的统治,都是这般血腥暴虐,绝非什么圣人之治。
而谁也不知道,姚广孝手里,到底还掌握着多少证据。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只要肯花功夫,去找古籍了解所有字的演变脉络,然后尝试去分类对应,终究是能翻译出来这门文字的。
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难办到,但对于姚广孝这种能直接影响整个大明的国家机器运转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姚广孝不仅不缺钱不缺人,恐怕连材料都不缺,因为他们马上就联想到,这东西既然是药材,那么肯定除了纣王墓出土的,其他的龙骨上面也有可能刻有,只要以官府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很快就会收到无数的龙骨,按照概率论来讲,哪怕是万分之一,到最后可用的材料都会非常多。
你能说纣王墓是孤证,那你能说不同年份的所有龙骨上记载的,都是孤证吗?
六经不是百分百真实的,一旦被交叉证伪,那么就会引起山崩般的连锁反应。
而这仅仅需要耐心等待,这一天就会到来。
谁都知道嘴硬是没用的,要看证据。
但曹端此时被姚广孝逼得实在是没办法,他还是选择了装着傻嘴硬,以图一线胜利希望。
“纣王,暴君也,其人行此暴虐之事,不足为奇。”
见曹端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姚广孝也不以为意,除了最后一件事,姜星火交代给他的所有任务,他都已经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姚广孝只需要做一件事。
“你说得对,我认输。”
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姚广孝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认输,走下擂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开始,《明报》新加一个栏目——走进甲骨文。”
曹端的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的。
他知道,只要姚广孝继续较真下去,他的嘴硬很快就会被戳破,他是必输的。
但曹端不清楚,姚广孝怎么就突然认输了?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了?
可这种“赢”,显然是暂时的自我欺骗,因为随着所谓“走进甲骨文”栏目的持续解读,三代之治的历史真相就会被戳破,基于六经体系的理学道统论将土崩瓦解,他这时候赢了,那不就是自己骗自己?
要知道,【六经皆史】的论点一旦被甲骨文的破译而证实,那么他曹端就会被载入史册钉在反派耻辱柱上的那种,这时候的“赢”,只会显得他输掉历史评价后到底有多可笑。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那句“没有人记住失败者,除了岳伦”一样。
而这种侮辱甚至更胜一筹,是对方马上就要满血全胜,然后自己闪现进塔送了,送你“赢”。
曹端浑浑噩噩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擂台。
他只知道,有人在他周围盲目的喝彩,有人以极为怜悯的目光在看着他,而他被人群推搡着,来到了诏狱的门口。
诏狱的大门洞开着就仿佛是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
两侧的锦衣卫扶着刀集体注视着他,曹端提着腰带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随后“砰”地一声闷响,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年轻的勇士啊,恭喜你击败了所有守关的恶龙,即将来到那宿命之地,救出被恶龙囚禁的公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