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认负 (第2/2页)
“本体性不由任何人的因素而改变,实体性,则是基于物体的本体性,受到人的因素的影响而改变?”
姜星火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从辩证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物体的这种性质是物体“存入”人的感知系统中时所形成的反应,是人的感知系统对物体固有特性形成的定义,当这种性质被人所认知之后形成的观念,就是人的观念。
“妙哉,妙哉!”
黄信啧啧称奇口中道:“想不到你这人虽然祸乱朝纲,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奸之辈,做学问倒是严谨得很,这本体性、实体性,真是我平生仅见的精妙定义想来有如此严谨准确的定义,你倒是真能把‘体物’的方法给解出来,不得不承认是我方才在心底小看你了!”
对于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姜星火没有回应。
孔希路依旧沉默。
他的内心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希冀。
姜星火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其三,存在性!”
“所谓存在性,指两个及以上的物体,由一个物体的本体性的存在,而对其他物体产生影响,继而影响到实体性的性质换言之,它是物体里面借助本体性的特殊构造而改变另一个物体的本体性,使它以不同于以前的方式作用于人等感知对象的感官的能力,譬如太阳有使蜡烛变白的能力,火有使铅融化的能力。”
纪纲稍稍消化了一下,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还是我手里的这个桃子,现在是啃了一大半,可还有一部分看起来完好,这是一个物体的本体性所反映在我眼里的实在性,而如果我把桃子拍到墙上,定然会变得稀烂,因为墙这个物体本体性的存在,所以两者交互,对桃子的本体性造成了影响,继而改变了我眼里桃子的实在性,这就是存在性的意思。”
“正是如此,纪指挥使聪明。”姜星火随口夸了纪纲一句。
纪纲鼻头一酸,多少年了,从上学开始,就没人夸过我聪明。
是因为我笨吗?肯定是因为以前的先生不行啊!
要是早遇到姜星火这样的先生,我不是早考中进士了?
至于我一个书生,求着燕王跟他造反搏个前程,战场上好几次差点身首异处吗?
纪纲心思如何暂且不提,姜星火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孔希路问道。
“我对物体三种性质的定义,你觉得可还准确?”
孔希路此时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姜星火对于物体性质的定义,简直是精妙到巅峰,一丝一毫都不差。
而且最重要的是,姜星火讲的太清晰了。
物体本身的性质,就是本体性;人对于物体的感知,就是实体性;一个物体的本体性影响另一个物体的本体性,继而改变了实体性,那就是存在性。
这么清晰、精准、简洁的定义,甚至让孔希路感觉到了.美。
是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就仿佛是宇宙至理一般,而且任由孔希路如何寻找错处,都找不到。
在姜星火的认知论的定义面前,孔希路忽然觉得,程朱理学的定义,就是诏狱里那令人发呕的茅草堆,表面上看着还算干净有序,揭开到底下,早已发黑发黄。
“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
“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
“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口中的呢喃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颓然苦笑。
“这般‘体物’,若是能做到‘不可遗’,方才荒唐吧。”
孔希路直到现在,都还有些如在梦中。
但是他终归是想明白了,自己穷究理学数十年,辩经天下无敌手,这一次不是输在自己看的书不够多,研究的道理不够深刻,辩论技巧不够刁钻。
而是输在,他根本没从理学上学过,这个问题到底该如何解。
这就相当于,超纲了。
可输了,就是输了。
孔希路虽然心神动摇,眼前有些白色星点不停闪烁,脑海前庭和颈椎两处也是不住地发胀,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孔希路整理衣冠,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失“礼”后,方才对着姜星火深深一揖。
“棋差一着,老夫认负。”
不管是自己骗自己也好,思想根深蒂固也罢,孔希路的一生都在恪守他的“君子之道”。
黄信和李至刚,都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当中。
孔希路,一代儒宗,辩经天下无敌数十载。
如今,竟然输给了姜星火?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当这个可能,真的成为现实的时候,还是令人忍不住有些恍惚和不可置信了起来。
而且,孔希路是真的看起来输的心服口服。
姜星火没有用任何诡辩的技巧,而是用实实在在的开创性的定义,解决了认知论这个重要哲学命题里关于物体的性质定义。
物体的性质,也就是“物”,是“体物”这个认知过程的前提条件,而没有“体物”,就不能得到“天理”,换言之姜星火解决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地基性的问题,把理学一直以来都无法填补,只能用“诚”给遮掩的大坑,填上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则是如何“体”,也就是如何认知事物的过程。
那么,到底该如何认知事物呢?
自然是要用科学。
纪纲对着孔希路说道:“你这老夫子,且念得国师的好,眼下诏狱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你输了倒也体面些,若不是国若不是我让人把你‘请’来,大庭广众,当着数千上万人的面辩经输给国师,我还真怕你下不来台,吐血三升,把命搭在台子上面。”
孔希路此时,也唯有苦笑。
不是认同,而是失败者没什么好反驳的。
输了,说什么都是错的。
姜星火摆了摆手,止住了纪纲的话头。
不得不承认,孔希路确实很强,如果不是孔希路犯了思维盲区的错误,恐怕姜星火今日最多只能是堪堪与他战平。
不过赢了就是赢了,姜星火眼下当然也难免在心中产生了些许喜悦感与自豪感,但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毕竟战胜孔希路,固然值得高兴,但战胜孔希路本人,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
如果用“意义怪”的话,那就是说的难听点,一个老头子,你把他辩赢了又能如何?辩经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当然是有的。
孔希路无论是身份还是学问、资历,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儒家执牛耳者,赢了他,这个世界的思想变革,才算搬开了一个拦路石,有了通往新路的方向。
是的,姜星火从来都没打算给程朱理学添砖加瓦。
这一次,他不做裱糊匠了,他要直接捅开窟窿,自己造两间新屋子。
一间放“科学”,一间放“实学”,房子门口竖块名为“新学”的牌子。
至于怎么造这两间新屋子,便是姜星火接下来要做的大事。
那就是区分出【本体界】与【现象界】。
而如果能成功区分出【本体界】这间屋子,姜星火则可以将所有近代“科学”都塞进去。
成功区分出【现象界】这间屋子,姜星火就能在这座屋子里,用实学对抗理学,而且不担心把幼小的科学给波及到。
之所以选择实学,是因为毕竟明儒继承自宋儒,既然姜星火不能把天下儒生全都突突了,还得用这些知识分子当官干活,那么哲学层面,就还得用儒学的框架。
实话实说,在古代直接传播科学,不被官府抓起来,也得被人当傻子看,而且科学是解释不了大部分哲学问题的,单靠是科学取代不了理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能打败魔法的,只能是另一种魔法。
好在南宋儒学又不仅仅是理学一家,而是有着理学、心学、实学三个分支.理学是敌人没得选,而心学这种唯心的东西,天然跟唯物的科学不搭配,姜星火可以传播出去,作为扰乱理学的工具,但决不可作为自己的学问。
所以,姜星火选择是实学,也就是继承自叶适的永嘉学派和陈亮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事功之学主张“务实而不务虚”,以实践检验真理,再过契合不过。
说白了,实学只是一个学术框架而已,这个框架里的东西,姜星火完全可以自己删改。
姜星火可以把自己缝合研发出来的“以矛盾解太极”、“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先验人性论”、“物质三性”这些东西都塞进来,而实学里原本不合时宜的东西,也可以删掉。
有了学术渊源,也就是有了“道统”,不是无根之浮萍,世人接受起来就容易多了,远比自己凭空创造一门哲学,在推广的难度上低得多。
甚至不夸张的说,大明既然可以选择理学作为官方学问,理论上自然也可以选择姜星火的实学作为官方学问毕竟,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在徐阶当政的那几年,心学可就差点成了大明新的官方学问。
如此一来,新学包括了本体界的“科学”,与现象界的“实学”,并且能做到二者互不干扰,为近代科学的发展圈下一片广阔的土地。
不过这是接下来的主线任务,今日却是还有一个小小的支线任务。
就在孔希路觉得姜星火差不多也该回礼,结束这场辩经的时候,姜星火忽然说道。
“孔老夫子,今日我给你指一条新路,你可愿意走几步看看?”
“新路?”
孔希路的目光中有些疑惑。
“方才讲了事物的本体性、实在性、存在性这三性,而这只是‘体物’里面的‘物’而已,你觉得,就不能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去琢磨怎么‘体’吗?”
“自然是有想过的”
孔希路倒也坦诚:“可无非就是对着物体端详、琢磨,先贤都是这么做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姜星火笑了笑:“人眼又能看多精细?无非是将视线集中在某处,使其变化更明显而已。”
顿了顿之后,他接着道:“世界上最复杂的事物是它的表象,最简单的表象却往往蕴含着真理,所以人要想看透世间万物,首先便需要找到最简单的那个点。”
孔希路微微皱眉,似乎还是没有完全领悟。
姜星火并不意外,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以前在诏狱里的时候,开了个扫盲班,里面有个学员叫小五,瘦瘦高高,是个市井里走街串巷替人磨镜子的,出狱的时候我委托了他一件事,如今他做好了,孔老夫子怕是还得在诏狱里待一段时间,若是闲着无聊,便自个研究吧。”
说罢,姜星火招了招手,王斌把一个用方盒子盛着的物件拿了过来。
打开方盒子一看,赫然是个水晶石做镜片打磨出来的显微镜。
如何跟理学的“获取概念→得到天理”一样,做到“获取沙子→得到玻璃”,姜星火还得回忆研究一下,但是吧,虽然姜星火穷,可他身边的人都挺富的,水晶石是郑和从南洋带回来送给他的,没花钱。
所以手工磨出来高成本显微镜先做个试验品,送给重要人物们,先普及一下科学的认知论方法,是绝对没问题的。
有了“物质三性”的定义,以及显微镜具体的观测手段,“体物”这东西,理学没研究明白,姜星火的新学算是研究明白了,这就是正经的道统之争,得胜自然可以吸引更多地信众。
把水晶石显微镜和附带的使用说明递给孔希路,姜星火说道: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孔老夫子便先研究研究这桃子表皮吧,免得每天都得靠‘诚’,委实让人心累这东西跟人不一样,有本体性,哪天心不诚也不影响你‘体物’。”
纸上的使用说明很简单,孔希路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将信将疑地拿过了这个不用靠“诚”就能“体物”的新玩意。
“有违圣人训。”
孔希路嘀咕着用小镊子撕下一小片桃子表皮,放在了水晶石显微镜下面。
随后,把眼睛对准了镜子,下一瞬间,整个人似乎石化住了。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
大门后面,是理学从未教过的如何“体物”的方法。
“孔公?”黄信看他的样子不对劲,扬声试探问道。
“别烦我!”
(本章完)